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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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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墟

這夢墟所在之地, 乃是一處山谷,四周山壁曲折,唯有一條窄路通向其中。

不用別人來修葺此路, 這路多年來已經被前往夢墟求學之人蹋得實實在在, 硬生生拓寬幾尺。

窄路這頭的夢還鎮,原本便土地貧瘠物產不豐, 眼見光靠耕地過不上什麽好日子, 索性專門做起了魘師的生意。沿街客棧商鋪全為魘師而開, 白日閉店夜裏熱鬧, 魘師們往來不絕, 說這裏是魘師們的老家也不為過。

雖說自多年前, 夢墟主人封閉夢墟二十重以上夢境之後, 來往的魘師有所減少, 但這裏仍然是魘師們的地盤。

然而這麽個從前專屬於魘師的鎮子, 竟然一下子湧進了許多仙門修士。

“這麽多道長仙師跑來夢還鎮,這是要做什麽?修道之人身有靈脈, 不是不可同修魘術嗎?”

沿街的酒鋪桌上, 幾個魘師坐在桌邊,瞧著不遠處走過的一群身著道袍者,低聲嘀咕著。

“呸,什麽仙師,你是沒見過世面還是沒聽到消息, 對這些家夥竟還如此恭敬?”

一個魁梧的疤臉魘師一摔酒杯,怒道:“你不知道天上城被仙門給毀了嗎?老子就是從那裏逃出來的,那簡直是人間仙境啊!他娘的這群狗崽子, 得不到的寶貝就要毀掉,也不顧天上城裏還有那麽多人, 我差點死在他們手裏!”

這大漢的聲音不小,路過的仙門修士都能聽得清楚,仿佛存心喊給他們聽的。

果然有年輕修士面色青白,憤而停步,轉頭指著他:“休要大放厥詞!天上城墜落時我們也在救人,你憑什麽斷言天上城毀在我們手上?”

大漢拍案而起:“如今九州消息都已傳開了,除了你們還會有誰想摧毀天上城?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讓天上城掉下來!”

“天上城本就是靈匪偷竊術法所建,來之不義,不論是為何而墜落,也是它應得的!”

“偷竊?這麽說我們這些在天上城裏走走看看的人,也全是小偷,也全是靈匪,你們要一並誅滅我們嗎?我就奇了怪了,千百年來皇帝都換了不知多少個,江山今日姓劉明日姓秦,怎麽偏就術法只屬於你們十幾家仙門,就斷不能有別人的份嗎!”

這仙門修士與魘師隔了一條街對罵,毫不相讓。兩邊的人都放下手中之事,隱而不發觀察形勢,可見不說話的那些人,心裏也暗暗讚同說話之人。

正在他們劍拔弩張幾乎要動手之時,一群人邁步而來穿過這條街,將這兩夥人的視線隔絕。

這一行十幾人倒也沒勸架,只是對這形勢熟視無睹地走過去,兩邊人的戾氣霎時便收斂了。

“甄副門主、策玉師君。”仙門弟子紛紛俯身行禮。

而魘師這邊紛紛起身也喚道:“任盟主……”

這十幾個人中還有些陌生的面孔:一個目光迷蒙的藍衣女子,一個抱著胳膊容貌昳麗的異族男人,還有托著煙桿吞雲吐霧的姑娘。後面還跟著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,一頂華麗的轎子。

有見識廣的人小聲說:“轎子上那不是西河蘇家的家紋嗎?這關蘇家什麽事……”

溫辭要重開夢墟之事仙門都已知悉,然而此時的眾仙門正如衛淵所願,處在前所未有的分裂之中。

此前眾仙門還未將如何處置天上城討論出個結果,大論道未開,竟就有人動手毀去天上城。

毀城不說,竟也未跟其他仙門打招呼。那麽多仙門弟子在天上城墜落之際還留在城內,這到底是誰動的手,又是什麽道理?

仙門內部正互相懷疑著。若不是因為葉憫微的魘獸似乎闖入夢墟,術法靈器洩露之危迫在眉睫,估計此刻都要湧上太清壇會要一個說法。

溫辭在客棧的偏堂內坐下。夜色尚淺,燈火昏t暗,他回身看向跟著他進來的兩個人。

溫辭對那白衣公子說道:“藺公子,將你和兆青從西河喚來此處,你們舟車勞頓,辛苦了。”

藺子安拱手行禮,道:“巫先生有需要,兆青與我自然義不容辭。”

任唐頗有些意外地打量藺子安。他第一次見到藺子安,沒想到與他並稱雙傑的蘇兆青竟是西河蘇氏之女。而這蘇兆青卻又神神秘秘地坐在轎子裏,令夫君代為傳話。

正在他思索之時,溫辭的目光又轉到任唐臉上,語氣忽而變得散漫:“任先生和我是老相識,你不喜歡我,真巧我也不喜歡你。可惜你偏要學魘術,入了我的門下。”

任唐不由得捏緊拳頭,面色不虞地望向溫辭,偏偏還沒法回嘴——他尊師重道,怎麽說這也是他的祖師爺。

今日的溫辭看起來和平日有所不同:他發間幹幹凈凈並無飾物,只隨意用一根發帶綁了,那些五顏六色的鈴鐺都不見了蹤影。

只見溫辭伸出手來,攤開手心,十六個顏色斑斕的小鈴鐺正在他的掌心。

“這是構築夢墟三十二重夢境的鑰匙,我現在要把它們交給你們。你們各持八個鈴鐺,唯有十六枚鑰匙同時開啟,才可以操控夢墟。”

“你們一個闖過三十重夢境,一個闖過全部三十二重夢境,是世上最了解夢墟之人。待拿到這些鈴鐺再進入夢墟時,你們便能徹底看清夢墟的構造,掌管夢墟。我沒什麽別的要求,唯有兩點希望你們記清楚。”

“其一,不可用夢墟牟取任何利益,願者來之,適者過關,敗者退卻,這是夢墟不變的準則。其二,不要讓任何人接近八風塔,便是你們也一樣。”

藺子安與任唐從溫辭手裏接過鈴鐺,卻聽一道奇異的聲音貼著地面響起。

“巫先生的話聽來奇怪,您要去哪裏?為何要把夢墟托付給我們?”

任唐回過頭去,竟見一只花貓邁步走近堂內。

花貓模樣並不稀奇,但一看便是魘術召出之物,它輕盈地跳進藺子安的懷裏,對任唐頷首道:“小女子蘇兆青,在夢魘裏找個能說話的東西不容易,耽誤了一點時間。”

藺子安撫摸著花貓,擡眸對驚詫的任唐淡淡一笑。

“不僅是夢墟,還有魘師的未來。日後仙門要重開大論道,這次大論道意義特殊,我希望你們代表魘師出席。”

溫辭指向任唐,道:“想清楚以後魘師的路,現在你雖是魘師盟會的盟主,但大論道上多聽兆青的,她可比你聰明多了。”

任唐雖有些氣憤,但是疑惑更甚,他問道:“那麽巫先生你呢?”

溫辭拍了拍手,淡淡道:“明日我去重開夢墟,收拾掉二十重夢境之後的東西,然後……怕是回不來了。”

當年他之所以封閉二十重以上的夢境,便是因為眾生識海已經從八風塔中外溢至此。而葉憫微的魘獸不知找了什麽法子,已經鉆進了封閉的二十重夢境之後。

一旦溫辭重開夢境,無異於踏入眾生識海,沒有不被識海老人發現的道理。

他不知道這老頭子是不是跟蒼術一樣能掐會算,早算中了他會有回到眾生識海的這一天,所以當時才放他離開謊崖。

總是他逃債太久,終有償還的這一天。

他還以為自己能夠多逃幾年的。

囑托完夢墟和魘師相關之事,任唐與藺子安、蘇兆青離去。溫辭在房間裏出神半晌,離開時卻見衛淵正站在走廊上。

這應當在處理天上城墜落的後續事宜的衛城主負手而立,看著池內的荷花,盛夏已過,荷葉已經開始枯萎。

“你方才說你回不來了,這是真的?”衛淵問道。

“是啊,可惜你沒法親手報仇雪恨。不過留在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,活著比死還要悲慘,不失為最好的報覆。”

“師姐怎麽辦?”衛淵問道。

溫辭看向衛淵,衛淵回頭看他,說道:“你是你,師姐是師姐。”

溫辭輕笑一聲,他看著池塘裏的殘荷,道:“你們可得拉住她,別讓她去眾生識海救我,那地方就算是她進去,也別想再出來。”

“等過個十年二十年,她又會全情投入新的有趣之物,活得比有我在的時候還要愉快。等那時候,你們便不用再攔她了。”

另一邊,在客棧二樓的某間房內,萬籟俱寂,林雪庚正盤腿坐在床上,吞雲吐霧間看著面前厚厚的一沓子手稿。

謝玉珠與葉憫微推門而入,謝玉珠揮手撇開煙霧,奔到林雪庚身邊說道:“咳咳……你少抽點!這玩意兒對身體不好!”

林雪庚瞧了謝玉珠和葉憫微一眼,雖沒回答卻幹脆地收起了煙桿。

謝玉珠看見林雪庚面前的手稿,神色便有些不忍。

她知道林雪庚心裏不好受,那天上城墜落對她來說是力挽狂瀾的一場施救,對林雪庚卻是眼見著自己的夢想實現,又看著它被摧毀。

想來那一片接著一片的街巷墜落,也全是由林雪庚親手操控。

葉憫微去打開窗戶,窗外的風吹進房間驅散煙霧,帶來清爽的草木香氣。她坐在林雪庚的床邊,端詳那一沓手稿,再看向林雪庚。

“雪庚,你曾經跟我說你不知道為什麽要活下去,那你現在知道了嗎?”

林雪庚沈默許久,擡眼看向葉憫微,一字一頓道:“我早晚要將天上城建遍這個世間,那是能夠長久運轉的,永不墜落的天上城。我要把這世間的每一寸土地,都變成天上城裏的模樣。”

她伸出手去,握住葉憫微的手腕:“你幫幫我吧,師父。”

葉憫微望著林雪庚的眼眸,那從前總是如燒盡炭火般的目光,裏面深藏的火星終於鉆出黑暗,燃燒起來。

葉憫微眼含笑意,她道:“好,我把我的魘獸送給你們吧。”

林雪庚顯然沒想到自己一句相求葉憫微竟然這麽爽快,直接要把魘獸給她,和謝玉珠一起楞住了。

葉憫微卻說得很認真:“等我找到魘獸後便讓它跟著你們,保護你們,任你們翻看所有記憶。”

謝玉珠疑惑道:“為什麽要這樣?大師父你收回魘獸,恢覆記憶和修為,再教給我們不就行了嗎?

葉憫微想了想,她說道:“我也不知道,我聽說聚散終有時,或許有一天我不能陪在你們身邊了呢?”

“呸呸呸,別說這種話啊!我都還沒成策玉師君呢,大師父你說什麽聚散終有時!”

謝玉珠急切地拉住葉憫微的手,來回搖晃。

林雪庚也擔憂地喚了一聲師父,她問道:“發生什麽事了嗎?”

葉憫微搖搖頭,她道:“就是見到千年前的先賢們,多了很多想法。”

她並沒有說得清楚,繼而站起身來指著窗外道:“我方才來的路上好像見到衛淵了,我有話要對他說,先去找他了。”

林雪庚面色頓黑,冷冷道:“那個無可救藥的家夥,還有臉來這裏。”

“我去勸勸他。”

葉憫微留下這句話,身影便消失在走廊間。

謝玉珠嘆息一聲,只覺得大師父二師父都很奇怪,連同衛淵、林雪庚和她自己,如今沒有一個人是對勁兒的。

“衛淵。”

長廊之上傳來一聲呼喚,衛淵停下腳步,回頭看向遠處站著的葉憫微。

他的師姐仍然有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眸,她邁步走向他,在他面前站定,自然地說道:“你不該那麽做,雪庚和玉珠都很生你的氣。”

衛淵沈默一瞬,笑道:“我們行事作風向來不同,卻有相同的利益,到頭來還是別無選擇地站在一處。自來這世上便沒有永恒的朋友或敵人,唯有永恒的利益。”

為了這利益,他甚至能暫時放過溫辭。

葉憫微卻問道:“一直以來陪伴在你身邊的人,都只是利益嗎?可朋友和愛人,不是你的利益嗎?”

衛淵眸光微動,並沒有回答。

卻見葉憫微嘆息一聲,她真摯道:“我應該要記得你的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我不太會勸人,如果我記得你就會更了解你,現在就有更多的話對你說。”

衛淵凝視葉憫微片刻,卻說道:“師姐,你知道溫辭明日進入夢墟之後,或許會被某個叫做眾生識海的地方吞沒嗎?”

葉憫微竟沒有顯露出驚訝之色,仿佛早就知曉此事。

她反問道:“可若是溫辭沒有被吞沒,他回來了呢?你能原諒他嗎?”

衛淵冷笑一聲:“不可能。”

“就算你殺了他,你的親人也不會覆活。”

“難道他活著,我的親人就能回來?”

葉憫微望著衛淵的眼睛,她點點頭,篤定道:“t你原諒溫辭,我便讓你的親人回來。”

她舉起手裏的時輪,那隕鐵上的黑色在月光下翻起奇異的色彩,她說道:“你說過要拿足夠打動你的東西,來與你交易。”

衛淵看向時輪,他眸色深沈道:“那並非真的覆活,有其時限。”

“可你不想見他們嗎?”

衛淵不動聲色地凝視著葉憫微,夜色深沈,黑暗中枯荷搖曳,仿佛某種不寧的心緒。

月上中天之時,葉憫微終於在屋頂上找到了溫辭。溫辭坐在月光下,指尖挑著一把扇子,那金色的扇子便在他的手指上旋轉飛舞,拋上又落下,聽話得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。

葉憫微想起她最初在摘月樓裏遇見溫辭時,看他演的弄扇戲,真是好看得不像話。

溫辭低眸看向她,微微一笑道:“你來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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